9月15日下午,北京同仁医院耳鼻喉科主任徐文被她曾经的患者持刀砍成重伤,引发业界震动,导致同仁医院部分医生罢诊抗议,惊动政府高层。近几年来中国愈演愈烈的医患冲突,由此再掀高潮。
无论哪个国家,在各种民事纠纷中,医患纠纷都占有相当大的比例。但医患关系恶化到如此地步,可谓绝无仅有。
是什么样的恨意,让患者接连对被称为白衣天使的医护人员拔刀相向?又是什么样的悲哀,让以救死扶伤为职业的医生们选择了罢诊?
医患冲突,折射了中国医疗卫生制度的基本矛盾,其核心是医疗资源供给短缺,重要约束是政府投入相对不足。而随着社会的进步、经济的增长、科技的发达,所有社会成员对医疗服务的需求与日俱增。有限的社会保障水平下,不少患者为求医问诊不得不倾其所有,必然对治疗风险难以承受;加之全民健康知识匮乏,医患沟通渠道不畅,调解和诉讼机制缺失,更加剧了医患冲突。同仁医院血案,正是集合上述诸种矛盾的典型样本。
新医改政策实施已近三年,所谓8500亿元巨额投入下,医疗资源配置机制的扭曲至今并未改善,其背后仍然是制度的错位、信任的丧失、社会救济渠道的空白。面对难以撼动的全社会系统性疾患,中国的医生和患者,无疑已经承受了太多。
同仁血案发生后,财新派出多名记者,短短数日内遍访同仁医院血案涉事各方,意在还原血案始末,为探究中国医患矛盾提供一个真实的样本。
编者
上篇
同仁血案调查
患者向自己的医生举起了砍刀。漫长的五年里发生了什么?
□ 本刊实习记者 王晨 记者 罗洁琪 戴廉 文
2011年9月22日,周四。
按照同仁医院门诊排班表,这一天,本是耳鼻喉科主任徐文大夫每周的坐诊日。和往日一样,上午8点不到,位于四楼的耳鼻喉科第二诊疗区门口已经熙熙攘攘,如同闹市。可是,徐文没有出现;也许,很久很久,她都不会再来了。
一周前的9月15日下午4时许,徐文昔日的患者、曾经衣食富足的草根书法家王宝,在徐文的诊室门外,向徐文举起了砍刀。徐文抬手抵挡、躲闪、奔逃,最后仍然身中17刀,倒在血泊中。
一位在场的实习医生回忆:“事发突然,周围的人惊呆了,根本来不及反应,等回过神来,徐文已倒入血泊中。”耳鼻喉科行政主任于振坤事发后迅速赶往现场,至今心有余悸:“满地是血,太惨了。”
参与了抢救徐文的同仁医院一位医生,事后对财新《新世纪》记者描述了事发时的惨状:“徐文左臂上举,死命护着脑袋总共21处伤,头面部7处,双上肢10处,左下肢2处,左臀部及背部2处,刀刀见骨,左上臂的肌肉、肌腱、骨头全都露着”
徐文,43岁,留美归国的医学博士,业界公认的喉科专家。2011年元月,她刚刚担任同仁医院耳鼻喉科主任。至今未婚,和父母同住。
当天下午3点37分,她打电话给60多岁的老父,说不回家吃晚饭,要加班准备一份讲课材料。晚6点,已不准备等女儿回家吃饭的徐父,意外从电话中获知了女儿受重伤的消息。
同仁医院紧急调集最精锐力量全力抢救。九小时后,徐文保住了生命,转入重症监护室观察。
行凶者王宝,今年54岁。五年前,徐文曾经为他动过喉癌手术。当天下午,他来到徐文诊室时,徐文忙碌一天的坐诊已快要结束。她从早上8点开始,除去中午两小时午休,一直在为患者检查。
没有人注意到王宝如何在门诊室外堵住了徐文。因事发突然,在场的人们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追砍徐文后扬长而去;两小时后,他在北苑附近被警方控制。
事发后,王宝的亲属都否认他是一个生性暴戾的人。王妻在接受财新《新世纪》记者专访时称,王宝以往性格开朗、喜交朋友、爱唱歌。患病前,靠办书法培训班谋生,年收入曾达数十万元。患病后生活潦倒,性格变得有些抑郁。
王妻对财新《新世纪》记者回忆,事发前一天,王宝心情很好,还参加了一个书法界的活动。事发当日下午四五点,她接到王宝电话,让她赶紧去北苑地铁。到了那,两人刚见面,就双双被赶来的警察拘捕。
若不是五年前患病,王宝托熟人介绍找到徐文诊治,两人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交集,这起震动业界的悲剧或许不会如此降临。
漫长的五年中,这一对医生和患者之间,究竟发生了什么?
王宝入院
喉癌在早期易被发现,因此治愈率比其他癌症要高。王宝的术前检查结果也显示属于喉癌早期,他自信不至于丧失性命,甚至还能保持语言功能
血案的发生并非没有征兆。
事发第二天,王宝的博客被人发现。八篇写于2009年的文章,单方面记录了他于2006年在同仁医院医治喉癌的经历、纠纷和诉讼过程。博文的最后几篇文字里,已充满了对徐文的仇恨,其中一篇博文的标题称“血债要用血来偿”。
据博客记录和王妻透露,2006年8月30日,49岁的王宝因声音嘶哑近一年,托在同仁医院眼科工作的亲友找到了徐文。
徐文擅长各类咽喉部疾病、嗓音疾病诊断及治疗,同仁医院称其目前已开展多项嗓音外科手术,包括甲状软骨成形手术、声带注射填充手术及喉狭窄微创手术等,均处于国际同等水平。
从徐文口中得知自己患有“声带肿物”(喉癌)后,素来身体健康的王宝并不相信。9月26日,王在同仁医院门诊手术室进行“活检术”;10月8日,病理显示“右侧声带鳞状细胞癌”,他才接受自己身患癌症的事实。
但并非所有癌症都是绝症。武警总医院病理科主任纪小龙告诉财新《新世纪》记者,喉癌发现都在早期,因声带狭小,一有肿物,患者即有说话嘶哑等不舒服的感觉,不同于胃癌和肺癌肿物在生长早期,病人感觉不到,一旦发现即是中晚期。因此,喉癌治愈率比其他癌症要高。当时王宝的情况也是如此,术前检查结果显示,他的病情属于喉癌早期。
但是,喉癌手术有可能导致发声功能丧失,这让依靠办培训班为生的王宝难以接受。
王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,幼年生活坎坷,因家贫过继给大伯。下乡插队回城后,分配到光华染织厂,后调到和平里医院病案科工作。
他自幼酷爱书法,后自学成材,获得了一个既能用来谋生、又足以让他自豪的“书法家”头衔。曾经代卖过他的作品的京城天牛画廊工作人员对财新《新世纪》记者说,几年前,王宝总是来潘家园和画廊的人喝茶聊天,“人很健谈,开朗,虽然在圈内的名气不大,但字写得不错,出了不少书。”
1996年,王宝办了两个书法学校,自任校长,年收入数十万元。王妻给记者看了当年的全家福:一家三口站在别克轿车前,其乐融融。
确诊喉癌后,徐文向王宝通俗地解释过病情。根据王宝自己博文中的回忆,徐文对他说:“你发现较早,是初期,只要切除单侧声带就可彻底根治。”王宝随即追问:切除单侧声带是否影响讲话?他担心自己“像李文华那样”。
在他的印象中,徐文不仅肯定地回答了他,还有些不耐烦:“李文华是喉癌晚期,做的是全喉切除的大手术,你是喉癌早期”;“即使切除单侧声带,也是不会影响说话的,只是声音有些沙哑罢了!而且现在医疗、手术技术很先进,什么‘玻璃切片’‘激光仪器刀’都是国际领先的技术,保准没问题,你就放心吧!”
徐文“不影响说话”的判断,给王宝吃了颗定心丸。后来,王宝陆续还提出了一些“不手术、中医治疗”的要求,被徐文一一驳回。
尽管如此,从对患癌的恐惧,到知道“不丧失性命”,而且“还能说话”,王宝还是痛痛快快地接过了徐文开的住院单,并于2006年10月12日住进同仁医院。
然而,日后的手术并未让王宝满意。他在博文中指责,徐文“手术没做干净、彻底”。他认为,由于徐文的首次破坏性手术,使其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进行了两次大手术,最终成为一名“丧失了语言功能、劳动能力、嗅觉功能的残废人”。
手术风险
多位肿瘤专家均表示,徐文制定的治疗方案并无方向性问题,但手术存在一定风险,并非王宝最初认为的“万无一失”。不幸的是,小概率事件偏偏成为现实
据王宝自述,徐文和他的最初谈话,只有短短半小时左右,其间却包含了对一场喉癌手术治疗方式、风险、预后效果的多个关键信息。
徐文为王宝确定的“激光手术”治疗方案,全名“CO2激光声带切除术”,是一种区别于传统手术的新型手术方法。
资料显示,这个手术在癌前病变及早期声门癌治疗中独具优势,它根据病变范围采取声带黏膜脱落、声带部分切除、声带完全切除和声带扩大切除等不同方式,不但可阻隔恶性发展趋势,根治肿瘤,还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发音功能,局部控制率及五年生存率与放疗、喉裂开手术相同。
与传统手术相比,该手术还有以下优势:手术迅速,并发症低,患者痛苦少,患者术后仍可发音。
“属于微创手术,不流血,患者几天就可出院。”同仁医院耳鼻喉科负责人告诉财新《新世纪》记者,该技术是业内公认治疗早期声门癌的首选,同仁医院的应用在国内也居于领先地位。
财新《新世纪》记者采访的多位肿瘤专家均表示,徐文制定的治疗方案并无方向性问题,但手术存在一定风险,并非王宝最初认为的“万无一失”。
对此,同仁医院一位负责人解释:手术过程中,有的病变会一目了然,但也有无法判定的情况。如病变本身不明显,有可能无法判断病变组织的边缘,这就存在首次手术无法完全切除病变的可能,经验再丰富的医生也不可能绝对避免。
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,主刀大夫“会在病变上下两端取两块‘切缘’,再进行病理化验”。他告诉财新《新世纪》记者,“切缘”的目的,是通过进一步检验,确定手术部位是否还存在癌细胞,是否需要进一步手术。
上述负责人表示,CO2手术的劣势在于只能治疗表面的肿物,深层的肿物难以触及。“激光是烧掉肿物,有被烧焦的边缘,不像传统的手术刀,一刀划下去就可以切掉。如术中取的‘切缘’还存在癌细胞,那么仍需要后续传统手术继续治疗。”
财新采访的两位业内专家,对王宝的病历资料进行了分析。他们认为,王宝所患喉癌,虽属喉癌早期,但并非程度最轻的那一类。据财新《新世纪》记者所见2006年10月17日术前“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同仁医院医学影像学诊断报告书”显示,“有淋巴结可见,但未产生淋巴结转移”,排除了三期的可能性,属于喉癌早期;但是,王宝的喉癌也并非程度最轻的I期,I期的肿物仅在表层和黏膜层,而王宝“右声带旁脂肪间隙部分消失”,这意味着肿物已不仅存在于表层和黏膜层。从影像范围来看,II期的可能较大;但确定到底是不是II期,仍需要从术中取病理切片来确定。
专家表示,对肿瘤的认识和判断是一个渐进的过程,术前的CT和喉镜只能看到表面的影像,术中的病理切片则是了解深层组织的情况的惟一途径。
上述一位专家表示:“不管是I期还是II期,以徐文所说的‘激光手术’来治疗,大方向无错。如果进行全喉切除手术激进治疗,相当于在一个小病变上,挖了一个大坑,在保命上万无一失,那患者就会丧失说话功能;CO2手术的问题可能会相反,好比在一个大疤痕上挖个小洞,能保住说话功能,但搞不好还需再次手术。”
问题是,从王宝博文记叙看,徐文那场让他感到吃了定心丸的谈话,却并未让他明确获知还有另一种可能:即术中并未切除全部肿物,有可能需要再次手术。
不幸的是,小概率事件偏偏成为现实。
2006年10月19日,从中午11点开始、到12点结束的手术中,徐文发现肉眼肿物并未清晰可见边缘,于是术中取了“切缘”,术后把三部分标本送检:其一为右声带肿物大体标本;其二为病变前联合切缘;其三为右声带外切缘。
对此,王宝博客记载称,“术后,徐文对我爱人说:‘手术没做干净、彻底,你们再去其他医院做治疗吧!’”
此事真伪已无从对证。但一周后,10月25日北京同仁医院的病理诊断书上显示:“(外切缘)粘膜组织,部分区可见肿瘤。”这个结果,让王宝坚信:徐文并没有治好他的病。